日前看到一個孩子講述被后媽虐待的小視頻。視頻很短,卻勾起了我長長的思緒。
我想父親了。
父親離開九年了。這九年我忘了很多事,但有一件事卻怎么也忘不了,每次想起來心就像刀割一樣,痛得我喘不過氣來。
父親病重期間經常自言自語,指名道姓地與早已去世的鄰居、親人對話。那天父親又和去世二十多年的老鄰居搭上話了,嫂子接著話茬問:看見你老婆兒了?父親立馬說:哪有老婆兒呀,有老婆兒我還用受這些罪了?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,震得我全身顫抖!
這是父親在他生命盡頭發出的吶喊呀!
我小時候冬天的夜總是很冷很漫長,北風呼嘯飛雪狂舞,凍得人不敢出門。炕沿上煤油燈淡黃色的光被淡淡的青煙籠罩著,形成了一團朦朦朧朧的光暈。土坯砌的爐子蹲在炕沿下,爐膛里和了麥枳的面煤忽明忽暗,微弱的熱氣四處游蕩,給不太暖和的家里平添了些許溫馨。
我們趴在枕頭上,看父親一會兒捅捅爐膛,一會兒撥撥燈花,央求他給我們叨書。
叨書就是講故事。父親平時話不多,會講的故事也不多。但經不住我們糾纏央求,父親便卷了一支旱煙叼在嘴上猛吸一口,吐出一串長長的煙霧,然后《鞭打蘆花》的故事就深深地種在我的腦海里:
以前有一個商人,老婆死了,留下一個幼小的兒子。不久商人又娶了一個老婆,生下一個兒子。商人擔心后老婆有了小兒子會虐待大兒子,可觀察了一段時間,見兩個兒子穿著同樣的衣服、吃著同樣的飯菜,他便放心了。
幾年以后,商人發現小兒子紅光滿面越來越健康活潑,大兒子卻面黃肌瘦越來越膽小懦弱。
冬天到了,雪花飄飄,小兒子在雪地里奔跑跳躍,玩兒得滿頭大汗,紅撲撲的臉蛋在白雪的映襯下洋溢著幸福快樂。大兒子卻躲在房檐下,縮成一團,瑟瑟發抖。那畏畏縮縮的樣子讓商人頓生厭惡,他拿起皮鞭照著大兒子一頓亂抽。大兒子的棉衣出現了一道道裂痕,一簇簇蘆花飛了出來。見狀,商人撕開小兒子的棉衣,看到的卻是厚厚的嶄新的棉花。
原來,后老婆不僅用蘆花代替棉花給大兒子做棉衣,而且吃飯時給大兒子碗里先舀米湯再加米飯,給小兒子先舀米飯再加米湯。看起來兩個兒子吃的東西一樣,可大兒子吃的米湯泡米飯,湯多米少,總是饑腸轆轆;小兒子吃的米飯泡米湯,米多湯少,經常撐腸拄腹。
故事講完了,父親長長地嘆口氣,吹滅了煤油燈。我用被子埋住頭,任眼淚打濕枕頭,為商人的大兒子哭泣,為我們兄弟姊妹慶幸。
母親去世時父親正值壯年,親戚鄰居曾經多次勸父親再找個伴兒,但都被父親斷然拒絕了。他又當爹又當媽,像座大山一樣給我們遮風擋雨,生怕我們受到一點傷害。把我們兄弟姊妹五個撫養長大、培育成人,其間的心酸苦痛,他無法訴說,也無處訴說,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
父親有一雙長滿厚厚繭子、粗大靈巧的手。一到冬天,父親就把羊毛捻成毛線,一晚上不睡覺,給我們織毛襪子。我姐給我們做的實納拔子鞋是用糨糊把幾層破布打成襯子,最后罩一層新布,再用棉線密密麻麻縫成硬邦邦的能立起來的鞋幫子,最后和用麻繩密密麻麻納出來的鞋底縫在一起。這種鞋的優點一是硬二是結實耐穿,缺點是費腳費襪子。父親一夜辛苦織的毛襪子根本不是實納拔子鞋的對手,沒幾天腳指頭和腳后跟就相繼露頭了。父親又找來羊毛按在毛襪子的破洞上,穿針引線,把破洞補上,再像納鞋底似的密密麻麻地縫。到后來,毛襪子補丁摞補丁,實納拔子鞋都穿不進去了。
夏天,父親總是半夜起來給我們準備勞動工具:割地時把鐮刀磨快,鋤地時把鋤頭刮薄,挖渠打堰子時把鍬上的柴草泥土去掉。特別是割麥子時,東方微曦初露,我們不情愿地睜開眼睛,看到的是盆里溫溫的豆稀粥、盤里烙好的糖烙餅,此外上午吃的干糧已裝在包里,喝的炒谷米熬成的米湯也灌進了壺里。收工后,我們疲憊地回到家,映入眼簾的是門口凳子上的洗臉水、炕上冒著熱氣的飯菜以及父親慈祥的笑臉、滿眼的疼愛。
春天,父親不讓我們過早地脫去厚衣服,秋天則叮囑我們千萬別讓腳底著涼。赤日炎炎似火燒,父親把西瓜放在井拔涼水里冰著,給我們消暑解渴。北風呼嘯白雪皚皚的寒夜,父親會用豬油土豆酸白菜熬一鍋香氣撲鼻的菜湯,給我們驅寒保暖。
父親有一顆柔軟正直善良的心,這顆心六十多年在潛移默化中感染教育著我們。那時候,人們的生活都不富裕,我們家更是過得緊巴巴的,除了過年,平時很少能吃頓餃子。可無論春夏秋冬,幾乎每次吃餃子,總有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頭來蹭飯。那是父親朋友的岳父,住在離我家二三里外的一個村子里。那年冬天特別冷,煮餃子的騰騰熱氣讓家里成了如夢如幻的世界。我姐剛把餃子撈出來放在炕上,朦朦朧朧中,那個老人又帶著一股寒氣直撲進來。父親連忙拉過凳子讓他坐在爐子旁,從他的皮襖里掏出一個大碗,把一大盤餃子倒進去。老人不說話,從懷里摸出筷子,三下五除二就將餃子全部下肚。父親又給他舀了碗餃子湯,他邊吹邊喝。喝完把碗筷揣在皮襖里,抹抹嘴、擺擺手走了。本來餃子剛夠一家人吃,如此一來,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。父親招呼我們:快吃吧,餃子管夠。看著我們開始狼吞虎咽,他才舀了一碗餃子湯,一口氣喝完,夾了個餃子慢慢品嘗起來。
村里有個劉姓光棍老漢,能寫會算,是常年領著婦女們勞動的組長。他工作特別認真,鋤過的地,他趴下,用手刨著找草;割麥子時,他會數一分地里撒了幾粒麥穗。我佩服他對工作的認真勁兒,但也討厭他看人下菜碟的勢利眼行為,多次頂撞揭露他,他也沒少給我穿小鞋。好幾次我在前面鋤他跟在后面刨,一直從地頭刨到地尾,找到幾株活草就扣我的工分。我不服氣,父親開導我:你把草鋤干凈就行了,你劉叔應那份差事也不容易。
有一年,我們村麥子豐收了,全村總動員二十多天才割完。大家都累壞了,生產隊給放了兩天假,又遇上雨過天晴,空氣濕潤得能擰出水來,我們幾個姑娘洗去一身疲憊,換上干凈的衣服,聚在路邊說笑聊天。旁邊的水坑里積滿了雨水,青蛙就像和我們比賽似的叫得一聲比一聲高。突然,“咚”的一聲,水坑里的水濺得到處都是,我們剛換的衣服上斑斑點點。“誰這么缺德,往水坑里扔土坷垃?”水坑對面立馬傳來劉老漢得意的笑聲。我們跑過去,抱腿抬胳膊,毫不猶豫地把他扔進水坑。好在水坑不深,劉老漢撲騰幾下爬起來,站在水坑里一個勁地咳嗽。回到家里,我當笑話將此事講給父親聽,被父親臭罵了一頓。記憶里,父親很少對我發火,更不用說這么嚴厲的教訓了。
幾年后,劉老漢病了,住在村里給蓋的小房子里。那時我家養了幾只羊,每天早上父親把羊送到緊挨劉老漢小房子的羊圈里,白天村里的羊倌趕羊出去吃草,晚上羊自己回家。送羊時父親時常去看劉老漢,和他說說話。一次,劉老漢犯病了,躺在炕上,喘不上氣來,臉憋得青紫。父親立馬找來平板車把他推到大隊醫務室,經醫生治療后又將他送回家。連續十幾天,早上父親把劉老漢送到醫務室,等他輸完液,父親或者當時在大隊當會計的大弟再把他送回家。那時我正在讀大一,恰逢暑假。一天,父親推著劉老漢進了我家的院子。我要扶他進屋,他擺擺手,靠南房墻站著,喘了半天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:你父親是個好人,你們一家都是好人。原來,劉老漢輸完液,父親送他回家,他硬要來和我叨拉叨拉,來了就說了這兩句話。父親送他離開,我兩眼發酸:可憐的老人,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當年扣我工分時的頤指氣使。人生無常,想起了父親教訓我時所說的話:你劉叔是個可憐人。唉,悲天憫人大概是父親與生俱來的天性吧。
上小學時我和兩個弟弟的學習成績都名列前茅,經常受到表揚獎勵。回到家,只要我們說起哪個同學笨、哪個同學被老師批評了之類的話,父親就會嚴肅地告誡我們:尺有所短寸有所長,不要笑話人!簡單的幾句話至今讓我記憶猶新,讓我受益終生。勿以善小而不為,勿以惡小而為之。清清白白做人,踏踏實實做事,既是父親遺傳給我們的基因,也是他對我們耳提面命的做人準則。在父親言傳身教下,我們尋找人生真諦,在艱苦的生活中體味成長快樂,在坎坷的道路上完善自我,在挫折中健全人格,在逆境中磨煉毅力。
然而,生活是殘酷的。母親去世后我們成了人們嘴里沒娘的孩子,鄰居們總是用憐憫的口氣說:唉,這幾個沒娘娃娃可憐呀,要是再有個后媽就更遭罪了。聽得多了,我真害怕有個后媽。
時間長了,我甚至感覺沒娘是我們的錯,也默認了我們這些沒娘孩子就是低人一等。所以一聽到別人說我們是沒娘的孩子,我就低下頭閉上嘴;一看到別的孩子撲進母親懷里撒嬌,我就遠遠地躲開;只要有人和我提起母親,我就顧左右而言他……
一次,兩個弟弟在村西小樹林里割的苦豆根還沒曬干,村里一個女娃娃過來背起來就走。弟弟們攔不住,就跟回了她家。那個女娃娃的母親卻舉著鐮刀說:去去去,你們幾個沒娘孩兒想做甚了?兩個弟弟哭著跑回家,讓父親去要回那些苦豆根。父親拉著他倆去了:這點苦豆根是學校讓娃娃們割的,開學要交給學校。娃娃們還小,你說話積點德,不要那么傷人。在我的記憶中,這是父親唯一一次和別人大聲說話。
多年后我上大學了,暑假回村割麥子。休息時,搶苦豆根的那個女娃娃的母親全然沒有了當年的霸氣,滿臉堆笑地遞過來半截水靈靈的黃瓜:吃吧,可甜了。我接過來咬了一口,清爽香甜中夾雜著的絲絲苦味兒讓我百感交集。過去的一幕幕如電影畫面似的徐徐展開:幼小的我們曾經是那么無助那么無奈,孤獨的父親是那么正直那么善良。與其說父親的沉默寡言是他的性格,倒不如說是他對我們潛移默化的影響與教育。父親幾十年如一日的苦行僧生活,讓我們的未來五彩斑斕;父親匍匐在地的軀體,是我們人生最堅實的基石!父親的無私奉獻成就了今天的我們,也給我留下了終生的遺憾!
父親在時,我以自己的方式懂他,不顧他嘮叨我亂花錢提前給他準備四時衣服;經常給點小錢,讓他和周圍的老人們玩紙牌。一次,我朋友給了父親6張50元新票票,父親笑著說:這么多錢,多會兒才能輸完?我笑了,笑父親的純粹;父親也笑了,笑容里盡是深深淺淺的皺紋。這大概就是生活,就是人生?我們兄弟姊妹是經歷了許多苦難,但那些苦難與父親默默的付出相比何足掛齒?父親在時,我把以前當作故事,講的是自己如何“學海無涯苦作舟”,卻忘了是父親的托舉我才能在學海里遨游;父親離開了,我把與父親相伴六十多年的經歷反復回味,才品嘗出了父愛的真諦: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父親心里只有我們兄弟姊妹,唯獨沒有自己。想起父親一次脫口而出的話:我就怕你們受苦。當時我沒在意,直到聽了父親臨終前的那句話,我才如夢初醒:怕我們受苦,父親選擇了孤獨終老。
子欲養而親不待。那個像陽光、像水、像空氣,默默地照耀、滋潤、陪伴了我六十多年的父親離開以后,我才越來越讀懂了他,才越來越感受到了父愛的偉大與苦澀,才越來越理解了父親的孤獨與無奈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