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小聽大人講,“沒個三下兩下,去不了臨河陜壩。”這里說的陜壩,就是我家鄉巴彥淖爾市杭錦后旗的旗府所在地,面積不大,人口也不是很多。但于我而言,它卻是一座非常了不起的城市。
家鄉有很多柳樹,老柳樹被砍伐后,下幾場雨,根部就會長出一叢一叢的嫩柳枝條,奶奶用鐮刀割了纖弱的,留一兩根長勢旺盛的復壯。柳條酥軟嫩滑,握在手里搓捏幾次,輕輕一拽,表皮就脫離了,用小刀截成寸把來長的小段兒,把開口處的外皮層輕輕刮去,就成了一支柳笛。將其放進嘴里,鼓足勁兒吹,就會“嘀嘀”響個不停。奶奶沒有閑情吹柳笛,她總是用牙齒緊緊咬著柳條的根部,右手則拽著樹皮往下擼。“噌”的一聲,柳條變得通體瑩白,綠油油的樹皮“禿嚕嚕”掉地上。奶奶把皮相好的柳條一根根碼放整齊,擱在窗臺上曬,再將那些長短不一的柳條編織成簸籮、簸箕。奶奶一邊干活,一邊問我:“長大了想站欄柜,還是種地?”我說:“站欄柜。”奶奶說:“那就要去陜壩念書,奶奶多捋柳條。”供銷社收柳條,供銷社的人站在欄柜后賣東西,所以被稱為“站欄柜的”,令人十分羨慕。于是,我對陜壩十分向往,常常想象陜壩是什么樣子。村里都是土坷垃蓋的平房,都說城里人住幾層高的樓房,那住高樓的人怎么上去呢?有那么高的梯子嗎?村里人在河里洗澡,都說城里人在澡堂里洗澡,那水是怎么流到屋里,又怎么流出去的呢?
小學畢業后,父親送我到陜壩讀初中,第一次和城市有了親密接觸。班主任老師姓崔,是位女老師,教我們語文。一天上午,課間,崔老師給我幾張糧票和一些零錢,要我幫她買幾個饅頭。我問:“在哪兒有賣?”她說:“出了校門往左走,團結商店門口有賣。”我捏著糧票和鈔票,快步跑到老師說的地方。只見大門朝北開的一家商店門口果真有騎著三輪車賣饅頭的人,饅頭四四方方的,捏在手里軟軟的。那家商店外墻上抹著水泥,墻頂浮雕著一行字:河套地區行政公署。買回饅頭,我把剩余的糧票和錢還給老師。再后來,老師又讓我幫她買過幾次饅頭,有的時候只給錢沒給糧票。我才知道,有糧票,一個饅頭七分錢,沒糧票,一個饅頭一毛二。崔老師不茍言笑,有同學給她起了綽號——老陰天。大約是第二學期快放暑假的時候,崔老師又讓我幫她買饅頭。饅頭買回來后,崔老師沒有像往常那樣騎著自行車走,而是推著車子慢慢走,讓我跟著。出了校門,走過幾條小巷,就到了崔老師家。原以為會是樓房,不想也是平房,不過是用清一色兒紅磚蓋的。崔老師說:“聽說白蘿卜燉牛肉很好吃,今天準備試一下,你留下來吃午飯吧。”崔老師家有個小男孩兒,剛剛上小學一年級。崔老師讓他叫我哥哥,讓我給他講故事。我和小男孩在院子里玩耍,崔老師在廚房里做飯。過了不知多久,崔老師喊:“飯熟了,快來吃飯吧。”幾大盤熱氣騰騰的飯菜端上桌,牛肉被切成方塊,蘿卜也被切成方塊。說實話,之前我只見過牛,沒見過牛肉。村里的牛是用來耕田的,從沒見有人殺來吃。蘿卜倒是尋常,夏秋兩季到處都是。崔老師一邊給我夾牛肉,一邊同我講,陜壩文化底蘊深厚,抗戰時曾經做過綏遠省會,新中國成立后是河套地區行政公署所在地(就是我經常去買饅頭的地方),傅作義將軍1942年在陜壩創辦了奮斗中學,希望我將來能考到那里讀書。
中午吃過飯,我回學校了,崔老師沒回。秋天開學,我發現崔老師不見了,我們的班主任換成了程老師,還是教語文。小孩子心性,我問了幾位同學,都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兒,也就不再過問此事了。程老師剛畢業不久,身材魁梧,眼睛很大,眉毛很濃,長得特別像剛剛播出不久的電視連續劇《秦始皇》里的青年嬴政。初一時他教我們勞技,教炒菜做飯什么的,多是口頭講述,很少實踐操作。他比崔老師嚴厲,同學們以前嘻嘻哈哈,上課權當玩耍,不料他當班主任后一切都變了。記得初二下半學期,他給我們講《駱駝祥子》。正值炎夏,教室里一絲風也沒有,他板著一副面孔,一字一句地講祥子在大熱天怎么拉車,聽得我們滿身冒汗。好不容易等到下課,看他夾著教案走了,我們才放松下來。
中午,一位住在城郊的同學說他家附近有條河,可以玩水,我們便欣然前去。到了河邊,我們發現這條河很寬闊。河套地區的河流一般是漫灘的,河岸兩邊較淺,河中央深。憑著往日經驗,我們幾個人都脫了衣褲往河里跳。跳到水里,才知道大事不好。原來河道剛剛清挖過,一落水就沒頂。我們趕緊返回堤壩。
下午,語文課上,程老師的臉還是同之前一樣,陰沉沉的。突然,他走到我身邊,用指甲在我胳膊上劃了一下,劃出一道白印來。我嚇得要死,因為這是老師檢查學生有無野泳的常用方式。不料他沉著臉,什么也沒說,繼續他的講授。下午放學,他讓我和另外幾位同學留堂,說幫他搬家。其實也沒什么可搬,他換了宿舍,不過一張床鋪還有一些書本,再就是一堆炭。那時學校沒供應暖氣,教室和老師辦公室、宿舍都生爐子。搬完家,程老師把其中一位同學叫出去,不知說了些什么。不一會兒,活兒干完了,這位同學招呼大家一起往校外走,我們不明所以地跟著他。這位同學帶我們去了學校西墻的澡堂,這是我第一次進澡堂。他說,剛才程老師給了錢,請我們洗澡。想到洗澡要收錢,我有些心疼,可是澡票已經買了,不洗就白白浪費了。進了浴室,我看到澡堂里安裝著一個個噴頭,噴頭不停地噴水,沖刷的力道很大,那感覺像拍打,又像按摩。這時,我才發現來洗澡的幾個人都是中午一起游泳的。買澡票的同學說,程老師說了,野泳不安全,出了危險,就不能考高中也不能考大學了。聽他說完,我們都哭了。此后,我們再沒有偷偷跑出去玩水。
中考后,我到教育局查成績。教育局在旗政府院子里,門口有很長很大的櫥窗,櫥窗里粘貼著當年的中考成績單。我趴在櫥窗前找我的姓名和準考證號,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。回頭一看,正是崔老師。她說,我在這里等你幾天了,知道你要來查成績。這時我才知道,原來崔老師是調到旗政府大院兒工作了,她上班的單位緊挨著教育局。后來,我沒有像崔老師希望的那樣上奮斗中學,而是到呼和浩特讀了書……
如今,每每回鄉,總能看到綠柳如故。回想起少年時在陜壩讀書的情形,那些柳絮飄飛柳笛聲聲的景象就浮現在眼前,總感覺溫情滿滿,全身有暖流涌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