詹進財上回答應馮寶寶過河投靠崔司令,但送走了馮寶寶又打起了主意,他把老婆子和小女可惜打發回娘家住,自己收拾了些簡單行李,拉著騸驢出了門。老財離開生活了多半輩子的南臺子出走,與馮寶寶的煽動有關,但又不全在馮寶寶的勸說。新中國的土地改革開始了,老財心上的園子地再也不是他的私有財產了,寡婦死了兒,還有甚守頭!再說共產黨正在鎮壓反革命,像他這樣的地主不知槍崩了多少,何況那不爭氣的兒子又給落下了把柄!南臺子是住不下去了,住下去遲早待害!再想想馮寶寶那邊苦苦相逼,不過去就會被滿門抄斬,何況兒子又在他們手上。思來想去,詹進財決定出走,或者叫逃亡,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,避避風頭看看再說。詹進財騎著“大骨架”往后山走,三天后走到烏加河畔的紅柳圪卜,見村里破墻爛坷垃,沒幾個人住著,就自己動手修補了一間破房子,住了下來,隱姓埋名改叫黑老鴉,開了一片荒地種上了麥子。
詹進財磨蹭了好一陣子,才打開屋門。他瞪著綠豆似的小眼睛,打量一下站在面前這兩個熟悉的人影,仿佛久別重逢的親人,眼眶忽然覺得有些發熱,幾乎要流出淚來。在過去幾個月失去家園的做賊的日子里,詹進財著實進行了一回靈魂深處的懺悔,他思來想去,恍惚間似乎有些稍微清醒的意識,對于以往一日勝于一日的倒霉際遇,對于他日夜詛咒這全新社會的種種口舌,似乎也覺出幾分荒唐。他不甚明白但卻有著強烈感觸,自己這樣活著,與眼面前的一切格格不入,分明就是自個兒作踐自個兒,無異于土地與吃食的守財奴,迷信與陳腐意識軀殼里的寄生蟲,小農經濟與個人主義的末路鬼。他不愿見到熟人,不愿見到陽光,不愿再做那個爭強好勝了半輩子的圪傗老財。
二才和鄔青海不客氣照直進了屋。鄔青海手指老財的鼻子說:“我們受政府委派,拿你回去!你是老老實實跟我走呀,還是想打架?不過,我告訴你,老老實實跟我走,是一回事;打了架再跟我走,是另一回事。你好好兒想清楚。”
二才聽鄔青海話說得嚴厲,就拍了下他肩膀,示意讓他別急躁。二才多次參加區里縣里陜壩地委辦的學習班,學會不少新詞,也琢磨出一套做人思想工作的辦法。他笑嘻嘻地坐在詹進財對面的炕沿上,伸手摸一摸炕上的被褥,冷冰冰的沒有熱氣,就說:“老財叔你年歲不小了,就睡這樣的炕?時間長了免不了要腰腿疼。”一句話說得詹進財眼窩熱起來,只見他用手摸一下腰間,略帶痛楚地說:“咋了不是!一冬天我這腰背就不得勁。人老了,不中用了。”
二才接著說:“是這樣,我和青海這次來,一方面是看望看望您老人家,另一方面是想跟你商量,還是回咱南臺子哇。俗話說,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老窩,你就不想南臺子的鄉親?”
詹進財眨巴眨巴小眼睛,有些不相信似的說:“你二才說得好聽,像我這樣的還能回去?那個工作隊的王隊長還在了哇?我可說成甚也不能見他!”
二才趁熱打鐵說:“新政府興團結,不管過去干了甚灰事,只要老實受改造,還是個人,給地種,也有飯吃。你跟我回圪就甚也知道了。”
詹進財眉頭皺起一個圪旦,道:“你二才甚時候學會這一套,嘴甜得像沾上蜂蜜,盡說好聽的。我心里明鏡似的,你哄不了我!一個大地主,又入過一貫道,兒子當了土匪,斷了后路,回去就是死路一條!”
二才見詹進財顧慮重重,于是展開話題將詹老婆子回到娘家受冷落,又帶著可惜回到南臺子,母女倆在家孤苦伶仃的生活情景添油加醋說了一遍,特意細說了工作隊如何幫助老財女兒可惜治病醫傷的經過。不知不覺間,詹進財的眼角流出兩行渾濁的淚。
鄔青海也放緩語氣補充說:“前些天你那個猴小子也回來了,小猴起初被土匪擄去,后來逃離了土匪窩,在后山煤礦上當了一年礦工,一件不少地回了家。”
詹進財眼淚汪汪似乎不敢相信,靠實道:“這是真的?你不騙我?”
二才與鄔青海齊聲說:“騙你干甚?千真萬確!”
“這還不算甚,你聽我說,好事情還在后頭呢!你老財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事,你那猴小子成家了,用不了幾個月,你老財就要抱孫子了!”邢二才趁熱蒸饃,說出詹猴小與村里呂二寡婦結為夫婦的喜事。原來,那呂二寡婦與悍匪白成相好,是受了白成的脅迫,但日久天長,也便完全依附白成過日子。白成被扣捕后,呂二寡婦生活沒了著落,又割舍不了不勞而獲的寄生生活。南臺子村婦女主任戈五女挨家挨戶動員婦女參加勞動,進了呂二寡婦的門才知道,呂二寡婦失去白成的庇護,一日三餐都成了問題,于是動員村里人捐出些米面接濟她。呂二寡婦內心感激,就大膽與戈五女說了自己想找個人家的心事。詹猴小回村后,村委會經過審查,認為詹猴小雖說失蹤半年多,但并不像二咬喃說的那樣上山當土匪,而是在328團馬圈生手下打雜,之后就被騙到煤礦當礦工。而且回村后,就老老實實參加了互助組的勞動。戈五女本來因為單方面解除婚約心里覺得愧對詹家,于是就撮合了呂二寡婦與詹猴小的婚姻。辦婚事的那些天,詹進財不在家,詹老婆子又是個沒主張的,戈五女就攢督村長邢二才,由村委會出面為一對新人辦了婚禮。
詹進財聽了二才的敘說,仿佛剎那間一塊心病離了身,頓覺二才和鄔青海是救星,村委會是大菩薩,于是抹一把眼淚說:“我這就跟你們回村,別的不說,就是為了抱孫子,也得回去!”但話說出口,又覺唐突,于是又靠實道:“跟你們回去,真的能寬大處理?”
“不哄你,我當村長這一年才知道,共產黨講信用,說到做到。你雖說是個逃亡地主,但手上沒有人命,也沒辦過傷天害理的事情,只要靠勞動過日子,誰也不會拿你怎樣,你老財叔盡管把心放在肚里。”
詹進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說:“那幾個道人說的話,可跟你說的不一樣。”
“黃道人?那是個騙子!那幾個道人都是騙子!臺灣特務!早被政府逮住鎮壓了。他那話你也信?不是我說你,你老財叔的腦子,向來靈光,怎么半年不見就像被驢踢了一樣?你不信我的話,還不相信青海的話?青海是個甚人,你不會不清楚哇?”
“那你們兩個得在政府面前給我擔保,就說我沒殺過人,馮保長叫我給土匪籌糧我也沒干,我可沒做虧心事。”詹進財說著起身要上茅房小便。
二才也起身,說:“行,行,行!趕緊走哇。老牛拉磨屎尿多,再耽誤就不好說了。”
詹進財原本也是出來避避風頭,走時只騎了自家那頭騸驢,馱了一卷鋪蓋。他把鋪蓋搭在“大骨架”背上,二貓著腰跟兩人上了路。
6
婦女能頂半邊天。這句在中國大地上破天荒喊出的話,不僅是表達人民群眾英雄氣概的豪言壯語,而且是當時階級斗爭、生產斗爭和科學實驗三大社會實踐活動的真實存在。
(未完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