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喜歡站在二十四節氣的點上感嘆一年時間的流淌。天氣由熱轉涼,她輕淡地拖長聲音說:“涼嘍,節令不一樣了啊。”由涼轉熱她則帶著欣喜說:“倒是不一樣了呢……節令管著呢。”我忙忙叨叨地玩耍著成長,哪能聽得出她內心的聲音。直到有一天,我也開始站在節氣的點上看時間。
秋分是帶著詩意悲涼的一個。祖母說:“秋風涼,想親娘。”祖母大約不知道秋分的“分”和秋風的“風”是兩個不同的字,但是在故鄉河套平原的村莊里,秋分節氣后,秋風真的就很涼了。我兒時聽到這一句,內心總會莫名地充滿凄涼。
班上的小軍是個沒娘的孩子,蒼白的瘦長臉上,一雙大眼睛好像總是含滿了淚水。他一年四季穿著短一截的褲子,細瘦的腳踝和一截小腿露在外面,磨破了的褲腳垂下參差不齊的毛茸茸的穗,像一把用舊的糜草笤帚,在冰涼的秋風里瑟瑟發抖。這樣的日子,小軍一定很想他的親娘。
祖母的親娘也早就離開她了,她像講故事一樣給我講起她。她在灶上低著頭烙餅,以一句“我那老媽媽”開頭,然后牽出一長串我無從知曉的人與事。就此事而言,祖母比小軍幸運,張小軍出生半年,他的親娘就扔下他跑了,小軍無法和別人講起他的親娘,太可憐了。這也是我從不歧視他的原因。
秋分過后,午后的時光變得倉促,照在窗臺前的光影倏忽間就不見了。祖母看著日影匆忙收起烙好的餅,用白紗布包了,一手牽起我往田地里走。
秋風吹過厚重的烏云堆積在地平線上,像山巒一樣圍繞了村莊,原野里的向日葵沉甸甸地低下頭,等待顆粒歸倉。我抓著祖母的手,走得一搖三晃,犁過的麥田翻出荊棘般扎人的麥秸,不時劃過我的腳踝。我想著祖母故事里她的老媽媽,是不是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想她唯一的女兒?她那里也有秋風吹過的冰涼嗎?
母親放下鐮刀,手指上向日葵分泌的粘稠膠質已變成了黑色的污漬。祖母說,洗洗手再吃。母親說,洗不掉,回家用肥皂洗。母親就用這樣沾滿黑色污漬的雙手掰開雪白的餅,咬一口,再喝一口水……
離開后,故鄉成為我每個秋天最想念的地方。秋風吹過柏油路上落下的槐花,我思念田埂上那些飽滿的蠶豆和悄然盛開的喇叭花,秋陽照在高樓亮藍的玻璃窗上,我想起打麥場上空流過的白錦緞一般的薄薄的云。
美玲來看我們時說,麥子和向日葵早就不再用人工收割了。我看見美玲的手指和我的一樣干凈。美玲說,每年麥收季節,大型收割機開進麥田,全村的麥子幾天就收割完畢,向日葵也如此。我戲說,那我回去也能當個合格的農民了?美玲卻搖著頭笑我,還不行,你不會燒火做飯,但是你能給我唱《壟上行》。
《壟上行》是我在城里上學時學會的第一首流行歌曲,我曾唱著它在麥收后的田野上自由穿行。
祖母在我們舉家遷往城市的第十三年離開了我們。那一年,我女兒出生,我一躍成為一個孩子的親娘。但是我從沒有跟女兒說過“秋風涼,想親娘”這句話。
而今,時光匆促,我已走在人生的秋天,所幸的是爹娘近在咫尺,女兒繞膝,夫君安康。秋天,在我面前呈現出一片斑斕的收獲景象。
秋分至,秋風起,一年好景君須記,正是橙黃橘綠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