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,經常在爺爺炕上玩。爺爺炕上別無長物,炕頭有一根煙袋,炕尾有一個長長的紅柜子,紅柜子上著鎖,柜子上摞一摞鋪蓋,三面墻上有用報紙糊出來的墻圍子。
爺爺不識字,但肚子里的故事很多,我們經常趴在炕頭上聽他講故事。爺爺不講故事的時候,我們就趴在炕上看墻圍子。記得貼的大多是《人民日報》,還有《內蒙古日報》《巴彥淖爾報》。紙張被熏黃了,但字跡依然清晰。那時四爹在公社當借干,時不時帶幾份報紙回來。爺爺如獲至寶,一頁一頁鋪平了,用尺子壓得展展的,再粘了面粉和水做成的漿子,一張一張粘到墻上。漿子通體潔白,和乳汁一樣。爺爺先用雞毛撣子把墻上的灰塵撣掉,然后用刷子在墻上輕輕地刷,一刷一刷又一刷,既沒有重疊的,也沒有遺漏的。報紙貼在墻上,沒有鼓起來一個小點點,也沒有任何一個能撕開的小口子。記得正面的報頭都是毛主席語錄,想看看報紙背面的東西,我們幾個小孩用指甲摳了幾次,也沒摳動。奶奶做鞋要用紙裁樣子,有好幾次想用報紙來裁,爺爺都不讓。奶奶罵他:“留著卷煙抽嗎?”爺爺靠著煤油燈抽旱煙,一句話也不說。他用的是旱煙鍋,把煙絲摁進煙鍋子里,借點兒火苗就能抽,用不著卷紙。奶奶沒辦法,只好用麻紙做鞋樣子。為了省著用,裁好的鞋樣子一直保留著,等下次做鞋時拿出來,繼續對著裁鞋底子。四爹回家一趟,就帶回一些報紙。爺爺真是做到了物盡其用,墻上粘滿了,又用來糊頂棚。頂棚糊滿了,又往躺柜立柜里粘。我家的幾口柜子,是父母結婚時爺爺給做的,外面油著紅紅的油漆,柜底、柜壁、柜蓋內側都粘滿了報紙。
再后來,村里流行貼墻畫了,爺爺家里明顯跟不上時代。家人動員幾次,都做不通爺爺的思想工作,那些滿面塵灰煙火色的報紙墻圍子只好繼續留著。到了上世紀80年代末,二爹要翻蓋新房。爺爺和二爹住同一幢房子,爺爺住東頭,二爹住西頭。土坷垃蓋的房子實在太舊了,二爹說,再不蓋新房,你孫子連媳婦也娶不到了。爺爺只好同意。聽大人說,往倒推舊房那天,爺爺一直戀戀不舍地坐在炕上,不知道是回憶在老屋里生活的舊時光,還是想多看看報紙墻圍子。
新房蓋好了,爺爺還想用報紙糊墻圍子,但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對。過去實在沒辦法了才這樣做,現在條件好了,干嘛還要在墻上糊報紙呢?爺爺說不過眾人,只好隨大流,在炕上一米高的地方刷了藍油漆,在墻上貼了年畫。不過他貼的年畫,和別人家的不同。其他人家墻上貼的是影視明星,他貼的是各種連環畫,什么薛仁貴、樊梨花,他看不懂下面的文字注釋,但根據畫面能把一個個完整的故事講給我們聽。
那個紅躺柜,還在炕腳躺著,依然上著鎖。1992年春天,爺爺去世了。眾人好奇爺爺緊鎖的紅躺柜,找到鑰匙把柜子打開了。大家都以為里面肯定藏了許多值錢的東西,不料放著滿滿一柜子報紙,一份一份,疊得整整齊齊。好幾張報紙上有四爹的名字,有四爹寫的或長或短的文章。村民小組長說,怪不得老漢總是要報紙,原來都存在這里了。那時整個村組只訂一份報紙,爺爺怕四爹寫的文章失散了,隔幾天就去村民小組長家要報紙??嘤诓蛔R字,無法知道哪一篇是四爹寫的,只好見報就收。打開柜子的那一刻,大爹、二爹、父親、四爹,還有在場的其他人,都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