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心中珍藏著一條鄉間小路，它并不寬展平坦筆直。出了家門北拐西行，過了一條分干渠，過了兩個相鄰的村子，走一段彎道，過了一個生產隊的飼養院和場面， 再過一個分干渠，就到了公社所在地。這條小路大概有6里路吧，我走了30多年，直到大隊1979年重新修了一條到公社的小公路。

　　我記得二姐領著我第一次到供銷社買東西， 走的是這條小路；我第一次背上書包和小同學們上學，走的是這條小路；我參加工作騎著自行車第一次去公社學校上班，走的是這條小路；我和妻子去公社領結婚證，走的也是這條小路。我對這條小路實在是太熟悉了，路上的每一座橋，每一個彎，每一處泥濘，每一道小坡都印在腦子里。路邊長著各種野草和樹木；路的兩旁是肥沃的莊稼地；路面的中間有深淺不一的車轍，還有一坨一坨散落的牲口糞便；牛車、馬車、驢車、行人，不緊不慢或匆匆忙忙地走著；還經常會碰見朋友、親戚、同學、村鄰，蹲在路邊，互相遞一支煙，說說最想說的話。走在這條鄉間小路上，春天，暖風拂面，泥土消融，楊柳吐新，麥壟添綠；夏日，葵黍搖風，麥浪翻云，火熾金流，驟雨催行；秋來，谷穗低垂，瓜果溢香，渠水流淌， 天高氣爽；冬至，雪掩四野，雀飛兔奔，村戶靜謐，炊煙如練；夜晚，星燦銀河， 雁驚鉤月，蛙鳴蟲啼，滴露凝霜。最是到了莊稼成熟的時節，鼻孔里充滿五谷溫馨的氣息，感覺就像吃奶娃嗅到母親的體味。

　　這是一條有故事的鄉間小路。

　　上小學期間，放了學先不回家。躲在路邊避風的渠壕里，和同學們看小人書、彈溜溜、搧片片、點窩窩、撂坑坑；夏天路過分干渠耍水，這使我從小就學會了游泳，現今年逾七旬，偶爾還去游泳館小試身手。現在回想起來，那個時代兒童的胃口是十分容易滿足的，味蕾也能承受各種味道的刺激，變得極其豐富。捋過路邊榆樹上的榆錢，打過沙棗樹上的沙棗，拔過路邊地里的蘿卜、蔓菁，也吃過路邊的喇嘛芽芽、糜子莓莓、玉米甜甜、豌豆角角、白菜根根、沙奶奶、酸溜溜、樹糖糖。好像一年四季都可以找到入口的野味。我還因為在路邊的樹林里捕鳥，把書包丟了，二姐求老師費了很多周折，在陜壩新華書店又買了一套小學三年級的課本。這條小路灑滿我童年的歡樂。

　　記得有一年春天，我已經是一個半大小伙子了，見鄰村一位白須老人用腳蹬著一口橫躺著的從供銷社買的頭號大缸，緩緩地滾動在這條小路上。我感到十分驚訝，問：“根銀大叔，你怎么不套毛驢車拉呀，用腳蹬手推什么時候才能滾回去？”根銀大叔說：“用隊里的牲口和小膠車，還要扣半天的工分。這口大缸又圓又厚實，躺倒稍微用點兒力氣就滾動了，現在土消路軟了，也不會碰破。俗話說得好，不怕慢，就怕站，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。我用不了半天就滾回家里了。”老人家話說得簡單，卻給我這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心里留下深刻印象，使我懂得“滴水穿石，積土成城”“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”的道理。

　　還記得有一年快過年了，我從公社學校騎自行車回家。半道上碰見村里的一對小兩口，步走著，一前一后，一句話也不說。男的衣衫不整，黑著臉橫著眉；女的眼角掛著淚痕，臉上浮著愁云。我覺得不太對勁兒，便細問起來。原來小兩口要去公社離婚。原因也比較簡單：男的前幾天去另外一個大隊走親戚，遇到了耍錢的場子，把剛剛隊里分紅的錢輸了40多元。男的還不說實話，媳婦從別人口中知道了這件事情，兩個人狠狠干了一架。男的還給媳婦發脾氣，說媳婦鼠肚雞腸，頭發長見識短，小題大做不擔事兒，壞了他的名聲，把結婚時隊里青年們贈的一面穿衣鏡打碎了，把做飯用的一個小鋁鍋也扔在院子里。媳婦這下不干了，拉著他非要去公社離婚不可。由于我們是老鄰居，我比他們年長幾歲，平日里都叫我四哥。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，就端起當哥的架子狠狠地把男的批評了一頓。我說：“這全是你的不對，耍錢是犯法的，要讓公社公安特派員知道了，非重重罰你不可，鬧不好還要拘留你幾天，最輕也要給你辦十幾天學習班。你更不該給媳婦發脾氣，要好好給媳婦認個錯，賠禮道歉，保證今后再不干這種犯法、丟人、損財的事情。”我還順口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話，說：“我剛從公社出來，管離婚的民政干部到旗里開會去了，過兩天才回來。你們先回去，實在過不下去也不在這兩天吧！”我又連詐唬帶乖哄勸說了一陣子后，小兩口跟著我回到了村里。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后，這戶人家成了全大隊的農機致富專業戶，購買了許多農機具為村里人耕地、平地、播種、收割、打場、脫粒，孩子也考上了名牌大學，日子過得紅紅火火，全村人都羨慕這兩口子的聰明能干。前幾年我回村里見到他們開玩笑說：“你們不是早就離婚了嗎，怎么還住在一起？”媳婦說：“四哥，你不能再提那件丟人事了，但我們會永遠記得你的好。”現在上了年紀，回憶起這些往事總會有一些感悟，世上的事實在是太微妙了，當時看起來迫不及待火燒眉毛的事情，把它放一放、冷一冷，不去理它，用現在的時髦話說就是“讓子彈飛一會兒”，可能就是最好的解決辦法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昨夜，我又夢見行走在那條鄉間小路上，走了很久卻總是走不到盡頭。我知道這是我心里永遠的眷戀。細思，人生又何況不是這樣一條小路呢，時而曲折時而順直，時而坎坷時而平坦；時而風急雨驟時而陽光彩虹。于是我寫下了這些文字，向這條鄉間小路表示真摯問候和懷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