行走在峽谷里,映入眼簾的永遠都是藍天、白云、赭色的巖石,還有連綿起伏的山脊,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成不變,時間定格了,陰山定格了。唯有風,讓人感覺到世界還在轉動。
塞上的風很硬,無論冬夏,刮在臉上都有鞭子抽打的感覺。一行人從大壩口進入陰山山脈。眼前的陰山黑黢黢的,如一位寡言的長者,默不作聲。山間穿行的人們,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,還有從山谷吹過來的風聲,除此之外,便是深不見底的寂靜。略微感覺單調和疲憊時,驀然發現,兩旁的山崖和散落的石頭上有涂抹的痕跡,走近里看,原來是一幅幅神奇的圖畫,有的不知是用什么工具鑿刻在巖石上的,有的不知是用了什么顏料在曠野里肆意涂抹。有的畫的是日月星辰,有的畫的是狩獵場景。有的鑿刻的是牛羊鹿馬,有的鑿刻的是三五成群的人圍在一起跳舞。都是簡筆的圖畫,羊在吃草,鹿在飲水,虎在靜臥,人在歡歌,太陽在放射著光芒,一切都充滿動感。還有一些,感覺是圖畫,又像是象形文字,究竟是什么含義,不得而知。在遙不可知的年代,遠古人群不知借助什么力量,漫山遍野刻畫了俯仰可見的陰山巖畫,經歷數千年風雨未見斑駁,也未有漫漶。可知的是,在沒有可辨識的文字年代,先民的精神文化生活并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貧乏,相比之下,他們的想象力創造力可能比我們還要豐富得多。
風自西伯利亞來,橫掃千軍,勢不可擋。不料在黃河北岸受到了陰山山脈的阻攔,直把橫沖直撞、張牙舞爪的西北風羈絆于層巒疊嶂中。獵獵風中,隱約還有金戈鐵馬的巨響。與山脊高低起伏的,還有一道道片巖壘砌的墻體時隱時現。經年累月的風雨,把墻體侵蝕成一條細線,但定睛細看,其形還在,其狀猶存,走勢依然清晰。“漢家旌幟滿陰山,不遣胡兒匹馬還。愿得此身長報國,何須生入玉門關”。曾幾何時,陰山山脈成為中原王朝的一道屏障,以河為池,以山為城。陰山在,天下在,陰山失,天下失。“敕勒川,陰山下,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”。這道橫亙在河套平原與漠北高原交接處的陰山山脈,也成為擺在北方少數民族面前的一道門檻。越過去,則如彎弓滿月,問鼎中原。越不過去,則“六畜不蕃息,婦女無顏色”,淪為戎狄?!妒酚洝っ商窳袀鳌酚涊d:“秦已并天下,乃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,收河南。筑長城,因地形,用制險塞,起臨洮,至遼東,延袤萬余里。于是渡河,據陽山,逶蛇而北。”黃河流經河套地區時,有兩條河道,一條為現河道,另一條為黃河故道,在現在的幾字背上又拓展了一個小“幾”字,先由南向北,沿著陰山南麓一路東行,再由北向南。蒙恬收復的河南地就是現在的內蒙古河套地區。“據陽山”,就是占有現在的陰山,古代以河北為陽,陰山在河北,固有此說。
“但使龍城飛將在,不教胡馬度陰山”。遠逝的歷史,隱藏在古人片言只語的記述中。其后的歲月,飛將軍李廣,大將軍衛青,還有一眾在典籍中查不到名字的人們,在大漠風沙里縱橫,在陰山的褶皺中馳騁,封狼居胥,馬革裹尸。往事越千年,一鉤殘月依舊?!疤熳用?,城彼朔方。赫赫南仲,玁狁于襄”。塞上屯墾的軍士,還有設置于西漢武帝時期的朔方郡(位于漢王朝國都長安城的正北方,取《詩經》中“城彼朔方”之意)及其管領的三封、呼道、窳渾、渠搜、沃野、廣牧、臨戎等十縣均已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。孤懸漠北的塞外列城,要么壘石砌墻,要么夯土筑城。兩千多年前的人們,如何在缺水少食的苦寒之地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?他們靠什么保障?他們靠什么支撐?我們只知道,漠北的夜晚有月如鉤,還有放射點點寒光的星星,會把蒼穹照耀得無比遼闊。
大音希聲,大象無形。風從陰山山谷吹過,如關西大漢唱大江東去,鐵漢亦有柔情。仰觀陰山,橫亙在黃河北岸,好像天生為河套平原遮擋寒風和沙塵的。山谷里,乍看幾乎全部是毫無生氣的巖石,細看石頭縫隙里有矍鑠的山榆樹,有茂盛的芨芨草,向陽的沙坡上生長著青蔥可人的沙蔥,成行成距,孕育著無限生機。高逾百米的沙坡下有汩汩清泉,晝夜涌動,無休無止。有牧人拉著駱駝馱水,駱駝背上馱著兩只鐵桶,左邊一只,右邊一只。牧人輕拽韁繩,駱駝便跪臥在地,等牧人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裝水。水裝滿了,牧人再輕抖韁繩,駱駝便起身了,馱著滿滿的兩桶水,沉著穩健地邁開步伐,向斜刺里的另一條山谷走去。與牧人同行的,還有套里的牲口。當地稱農村為套里,管牧區叫山上。草黃時牧民的羊群到套里過冬,草綠時農民的騾馬到山上過夏。昔日彎弓射馬,今日打馬上山。農牧民相處和諧,形成了血濃于水的深厚情誼。經年累月的互幫互助,比鄰而居的蒙漢群眾成了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姑舅親、輩輩親。
“鴻雁,天空上,對對排成行……”幸福洋溢在臉上的農牧民正哼唱著源于此地的烏拉特民歌《鴻雁》,“歌聲遠,琴聲顫,草原上春意暖……”感覺又一陣風從陰山吹過,吹面不寒,如沐春風。一行人看到,陰山這位習慣沉默的老人綻開笑顏,正與我們一起引吭高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