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岳母的記憶,停留在她失憶以前。
談戀愛時,向妻子詢問,你媽媽姓什么?妻子說姓李。我脫口而出問她是不是叫李秀蘭,她說是。我沒有提前打問過,在她說姓李的時候,我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一位勤勞樸實善良憨厚的中年婦女形象,她是我們村的一位鄰居。
妻子帶我上門探望。院里院外站著許多人,有親戚,也有附近的鄰居。一位穿一身藍布衣褲,梳剪發頭,中等個子,看起來五十多歲的農家婦女站在門口,看我倆走進院子,走上前來對我說,我是她母親。聲音不高也不低,短短幾個字,感覺有一種為母則剛的威嚴和力量。
那時候,娶媳婦娉閨女是一定要耍新人的,我們也不例外。新娘子的嫁衣和鞋子、襪子被藏了起來,得一件一件地找、一件一件地贖。一群人堵在門口,先是不讓進,后來抱著新娘子要出門,又不讓出。好不容易通過重重關卡來到車前,發現車子開不動了,每個車輪下放著一只青花大碗,碗里盛滿了酒,得全部喝完才能走。可這幾碗酒下去就真走不了啦,偏偏糖發完了,怎么辦呢?計無可出時,岳母拎著滿滿一包糖,滿把塞給一幫半大小子,幫我解了圍。妻兄妻嫂常說岳母護女婿,最早便源于此。
妻子生小孩時,有岳母看護,我省了很多事兒。每天下班回來,岳母已將飯做好。吃完飯,岳母又去洗鍋洗碗。一日,不知怎么,爐子忽然不旺了,怎么加炭,怎么用火鉤捅,都沒用。正是三九隆冬,我非常著急。岳母說,我有辦法。第二天清晨,爐子熄滅了。岳母先清理爐腔和火桶,把能夠得著的炭灰全部刮干凈。然后找來幾個蛇皮袋子,用一根長繩打結拴起來。又從屋后鄰居家借來木梯,架在屋檐上,蹭蹭幾下攀爬到屋頂,把繩頭從煙囪里垂落下來,喊我抓緊繩頭使勁兒拽。上下拉扯了幾次,聽到有東西在蛇皮袋子的摩擦下簌簌往下掉,之后竟然清掃出滿滿一大簸箕煙灰。再生火,爐子又旺了起來。
孩子大一點兒了,岳母要回家種地。我騎自行車送她去車站,二八自行車,前面有大梁,后面有車座。出了門,等岳母往車座上坐。以為她上車了,一蹬車,卻感覺很輕。這時,后面傳來“咚”的一聲,原來岳母竟摔在了地上。地上有冰,很滑,生怕她摔壞了。好在岳母沒事兒。我扶正車子,等她坐穩了,再騎車。
岳母回家后不久,我們搬家了。這次搬家是大喜事兒,新房子交工了,簡單裝修一下就能住了。這處新居,岳母沒來過。一天傍晚,下班回家,發現岳母來了。原來,岳母早上出工,與村里人一起鋤地,一位老太太說外孫在城里,想外孫了。岳母說,我也想了。村里每天只有一趟車到城里,天不亮就開走了。這個時間進城,只能到公社坐車了。于是,兩位老太太騎著自行車往公社趕,連續騎行十公里,趕上了進城的車。我們買的是5303工廠對面的新樓,岳母沒來過,但是知道地址。下車后她攔了一輛三輪車,一路尋找過來。
雖然一直在田間勞動,但是岳母對讀書非常重視。經常聽她講,我的幾位妻兄不好好上學,她怎么用棍子打。她連續娶了三個兒媳婦,四兒子重病,到女兒讀書時,家底空了。岳母說,好不容易有個愛讀書的,無論如何我也要供。妻子常說,那幾年家里很困難,怕她開學帶不上錢,岳母早早地借好錢,放在柜子里。
有次,帶岳母和母親一起看大戲,演的是粵劇,她倆一句也聽不懂。母親看得懵懵懂懂,岳母卻看得津津有味,還一邊看一邊給母親講解,說兩邊有字幕呢!方才知道岳母識字。她們那茬人,農村很少有識字的,女人里面就更少了。岳母說,她是在城里長大的,上到小學六年級時才隨大人回到農村。
2008年,我們舉家搬往廣東。路途遙遠,經常不在一起,平時只能打電話聯系。后來有了微信,時常打視頻。家里人老說,岳母話越來越多了,可我從來不覺得,每次打電話也感覺不到什么異常。最近,妻兄說岳母病重了,我打視頻,她管我叫外孫的名字。國慶回家探望,發現岳母非常蒼老,頭發花白,神情木訥,眼前常見的人,一個都叫不上名字來。問你女兒叫什么名字,說不知道。問你女婿叫什么名字,說不知道。但是問你爸爸叫什么名字,她雙眼閃亮,毫不遲疑地說叫李延昭。再問一遍,還是說李延昭。妻嫂見過這位老人,說就是叫這個名字。
回想起來,岳母之前同我講過,她老家在北京通州,她父親原來是照相的。妻兄也說小時候經常在姥爺家玩,時常能看到很長很長的膠卷和好多相片。
“父母在哪里,故鄉就在哪里”,以前感受不深刻。岳母平時留給我們的印象是好像把生命全部寄托在了兒孫身上,沒想到在記憶即將褪盡的時候,牢牢記掛的居然是她的父親。我忽然想起來,岳母多次同我講過老家的情形,可我從來沒想過帶她去通州看看。